2025年的第一天，我们从太原搭上了回家的飞机，在寒冷的冬天，我们已在山西古建筑中度过了四天。

原想着冬日的旅程可以避免拥挤，更加惬意，不过好像来此“取西经”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曾经我们对山西的印象是什么？是早期阔气豪横的煤老板？是贾樟柯电影里的土地情思？而《黑神话：悟空》出现后，人们意识到它更重要的身份，中国古建筑的宝库。  

 

佛光寺鸟瞰图

山西像个“文化三明治”，夹在农耕的中原和游牧的草原中间 。它的大部分地区覆盖着黄土，同时还有高大的山脉和细碎的河流，这些复杂的条件使它能够孕育更多元的文明。

“晋”，起源于春秋时期强大的诸侯国，晋国。后来三家分晋，其中的魏国都城安邑便是今日的山西夏县。

广义是的“三晋”还包括河北和河南的核心区域，不过它们有了“中原文化”这个概括词，而“三晋文化”在现代语境下就特指山西土地上孕育的各种文化，其中还包括后来   北魏文化、晋商文化等等。

 

北魏平城布局以军事防御为主，城墙坚固，道路笔直，宫城居中，衙署环绕，佛教寺庙集中，水源与排水系统完善，体现了政治、军事、宗教和文化功能的结合。

 

通常情况下，   “   三晋文化” 被学者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晋南地区为主体的 “河东文化圈”，另一部分是以晋北地区为主体的“雁门文化圈”，前者属于中原体系，后者属于游牧文化。

我们曾经学过的许多古诗里经典场景“雁门关”便是在山西的忻州。 说明这一带是古代游牧民族和汉民族的边境。

 

雁门关位于山西省北部，是古代重要关隘，扼守陉岭咽喉，素有“天下九塞”之一的美誉。

我们首先去的是大同，曾经北魏的都城。 南北朝时期，道武帝拓跋圭定都平城， 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由此被带到晋地，和汉文化共生，辽金时期又进一步 融合。 游览大同的古建筑和石窟时，可以看到许多活泼的建筑形式和色彩样式，壁画和雕刻的符号也和传统古建筑较为不同，这也是文化融合下产生的艺术。

 

大同古城位于山西北部，始建于北魏，曾为辽金陪都，明代扩建为“九边重镇”核心，城内保存华严寺、善化寺等11处国保单位，含中国最大辽金佛殿与九龙壁。

穿行于云冈石窟形状各异的洞窟，我们便能从佛像和建筑看到文化融合的过程。

早期的昙曜五窟带有浓厚的犍陀罗风格 ， 佛像的高鼻深目、袒右肩袈裟这些特征，是来自中亚或印度的影响。 而中期之后的洞窟里，佛像变得清秀，服饰也变成汉式的褒衣博带。

建筑形制方面，早期的穹窿顶和中心塔柱可能受印度支提窟的影响，但后来出现了汉式宫殿元素，比如仿木结构的屋檐。造像题材方面，不仅有佛教的佛、菩萨，还有道教和儒家的人物，甚至民间信仰的神灵。这都反映了北魏统治者对多种思想的包容 。

 

云冈石第20窟也叫拜佛爷洞，以露天大佛闻名。原为完整洞窟，因前壁坍塌形成露天造像。立佛服饰兼具印度犍陀罗的厚重衣纹（凸起式雕刻）与本土写实手法（衣裾褶皱自然垂落），菩萨群像体现胡汉交融的艺术特质。

云冈石窟第19窟是北魏昙曜五窟中形制最独特、开凿最早的洞窟，为云冈第二大佛，该窟融合古印度犍陀罗与秣菟罗艺术风格，其椭圆主窟加双耳洞的构造在早期石窟中独树一帜 。

     

云冈石窟第10窟为北魏“五华洞”之一，与第9窟构成双窟，是北魏中期的石窟之一。窟门列汉式廊柱，柱下大象驮塔，融合中西建筑艺术。该窟以装饰繁缛华丽著称，是北魏佛教艺术本土化转型的代表作。

   

 

 

在云冈石窟的第十窟，我们可以看到一些黑色的佛像。云冈石窟往外这条人群涌动的步道，其实曾经是一条运煤的公路，当时煤粉飞扬，给佛像蒙上了“黑纱”，也算是时代变迁的一个缩影了。

其实   在乘车前往云冈石窟   的公路上   ，还有   很多运煤车队成群而过，看着这座干净的大同古城，我们才意识到大同也曾是山西最繁华的煤都。   这何尝不是一种古老都城和工业巨轮之间的交融。  

 

云冈石窟中黑色的佛像是收到了煤粉的影响。

云冈石窟前的广场和公园曾经是一条运煤专线，运煤产生的粉尘和震动对石窟文物保护构成潜在威胁，2010年后，当地政府与同煤集团合作启动铁路改线工程，将运煤通道外迁，原线逐步停用并改造为景观步道，实现了工业遗产与文化遗产的协调共生 。

工业与历史交织的大同，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同累计为国家提供了30多亿吨的优质动力煤。在20世纪80年代，大同就被列为世界三大煤都之一，与德国的鲁尔区和苏联的顿巴斯地区齐名。

       

      除了不同地域文化，我们第二日便在悬空寺看到了另一种融合，宗教文化的融合。    

悬空寺位于北岳恒山的南面，悬挂崖壁之上，远远望见，就深感震撼。 悬空寺的三教殿内同时供奉释迦牟尼、孔子、老子像，象征着佛释道三教平等。 纯阳宫 （道教吕洞宾）、 雷音殿 （佛教）与 地藏殿 （佛教）等次级殿堂错落分布，形成宗教功能互补。

 

悬空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五年，现存建筑为明清时代修建，其主体建筑以插梁为基，嵌入山体，底部仅靠27根横木支撑，看似凌空悬挂，实则通过巧妙力学设计分散压力，形成“悬、奇、巧”的特点。

悬空寺位于北岳恒山西侧的翠屏峰峭壁上。恒山自古为道教圣地，西汉时被列为“五镇”之一，北魏时期成为皇家祭祀场所，现存道教宫观20余处。

   

悬空寺的结构是内设石窟，外接楼阁，用栈道串联的形式。石窟的做法源于佛教的传统，而楼阁式的建构则是中国传统的榫卯技术，也是文化融合的产物。

从建筑种种的痕迹看， 能够明显感受到山西地区历史上对于文化的包容度。

游览山西古建筑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当然，戏剧性是所有中国古建筑共同的叙事，而这个叙事的核心便是礼制和秩序。   所以   ，   体验秩序感是   欣赏山西古   建筑最重要的环节。

 

 

我们可以从最有代表性的佛光寺复现“朝圣”的流程。

那天前往佛光寺里的人意外的多，   穿过山门，抬头就看见那束林徽因经典考察   照片里   的经幢，它伫立于第一进大院落的中央。它的左侧是金代的文殊殿，仍有唐宋建筑的遗风。

 

佛光寺的第一进院落是该寺地势最低的平台院落。院落中心矗立着唐乾符四年经幢，幢身刻有乐伎浮雕。

 

1937年7月，林徽因与梁思成率营造学社团队在五台山佛光寺开展测绘。

     

佛光寺文殊殿为金代天会十五年重建的配殿，位于寺院中轴线北侧。该殿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单檐悬山顶，是现存规模最大的金代配殿之一 。

           

             

佛光寺文殊殿最大特色在于采用“减柱造”手法：殿内仅用四根内柱支撑，通过大跨度横向额枋与纵向斜栿构成框架，形成“三间敞廊”的独特空间。

             

       

从 第一层院落要抵达东大殿，需要登上一处陡峭的台阶，台阶设计得像是密道的出口。 我们几乎是攀岩而上，爬出洞口，旋即便能 看到中国建筑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东大殿，那个瞬间让人理解了《桃花源记》走出洞口时的震惊 。

三十四米宽的七开间大殿横向铺展，直径近一米的檐柱拔地而起，七铺作斗拱往外伸出接近四米， 大殿两侧都有上千年的古松，扶摇直上，完美衬托这座唐代巨构。 这些构成了这座建筑磅礴的意象，也给这简短的流线画上浓重的句号。

佛光寺通往第二进院落的阶梯

       

         

佛光寺东大殿建于唐大中十一年，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唐代木构殿堂建筑，被梁思成誉为“中国第一国宝”。大殿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单檐庑殿顶，雄浑古朴，殿顶坡度平缓，出檐深远，檐下斗栱硕大如伞，尽显唐代木构建筑的恢宏气度。

           

             

佛光寺东大殿前的经幢上有题记“女弟子佛殿主宁公遇”与东大殿梁底墨书互为印证，成为林徽因、梁思成1937年判定大殿为唐代遗构的关键证据。这一发现推翻了日本学者“中国无唐构”的论断，确立佛光寺在中国建筑史中的里程碑地位。

             

     

院落 保持着“初入-过渡-高潮-尾声”的关系，这种类似戏剧的游览体验正是中国建筑的核心魅 力 。

华严寺虽整体坐西朝东，遵循着契丹拜日习俗，但其上下寺仍严格遵循轴线对称原则：上寺以大雄宝殿为中心，下寺以薄伽教藏殿为核心，两殿分别位于各自院落的轴线终点，形成主次分明的空间序列。善化寺则以山门、三圣殿、大雄宝殿依次沿南北轴线展开，轴线两侧对称分布配殿普贤阁和文殊阁。

大同华严寺的第一进院落以普光明殿为核心，是进入山门后的主要空间。普光明殿为2008年重建的仿辽金风格建筑，面阔七间，单檐歇山顶，前设抱厦，藻井设计参考辽代遗风。

       

         

大同华严寺大雄宝殿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辽金时期佛殿之一，单体建筑面积达1559平方米，采用减柱造手法扩大内部空间，其建筑形制、彩塑与壁画共同构成研究辽金宗教艺术的重要实证，被梁思成誉为展现“北国梵宫”恢弘气象的典范。

           

             

善化寺三圣殿于金代天会六年至皇统三年，殿内仅设四根金柱，形成开阔的礼佛空间，是辽金建筑中减柱法的典型范例；次间补间铺作采用60度斜拱，形如盛开的莲花，为现存金代建筑中最大、最复杂的斜拱实例。

               

                 

善化寺大雄宝殿建于辽代（11世纪中叶），金代（1143年）重修，以其建筑、雕塑、壁画的完整性和艺术高度，被誉为“辽金佛寺的百科全书”

                 

     

“ 佛寺”这个 名称本身也含有中国式 院落的 基因。 “寺”，原是 和仪式相关的机构 ，比如电视剧里常有的“ 鸿胪寺 ”，“大理寺”，都是官方机构。佛教建筑被冠上了“寺”之名，说明它们不断被烙刻上礼教秩序的印记，并在统治阶层们“舍宅为寺”的过程中逐渐变成院落形式。

这也是汉传佛教与其他佛教差异较大的地方，佛教在中国化经过了儒家改造后才开始大范围传播。这也能解释最近一些文艺作品的内核：《黑神话：悟空》中的佛教和《哪吒之魔童脑海》中的道教都是主角反抗的对立面，但我们更能感觉到的是更多对儒家秩序的反抗。

 

 

除了佛寺，几乎所有中国古建筑也都离不开院落布局。

晋祠是一个皇家园林，也是现存最早的园林，和苏州古典园林相比，它的中轴线十分清晰，核心建筑都布置在轴线上，而晋祠博物馆就是最后的高潮。

进入博物馆里头，又嵌套着多重院落，循循善诱，穿过斗拱装饰繁复的牌坊，穿过献殿，穿过小巧的鱼沼飞梁，才得以见到圣母殿的模样。这个过程层层递进，构建了完整的序列。

晋祠博物馆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历史序列最完整的古典宗祠园林建筑群。

       

         

水镜台，是集殿、台、楼于一体的复合戏台，前台为清代卷棚顶，后台为明代重檐歇山顶，雕梁画栋，琉璃剪边，台基中空，利用瓮缸增强音响效果。

           

             

献殿，建于金大定八年，单檐歇山顶，梁架简洁，四面无墙，仅设栅栏，为祭祀时陈列贡品的“凉亭式殿宇”。

               

                 

圣母殿是晋祠的核心建筑，始建于北宋天圣年间，是为纪念邑姜而建。建筑面阔七间，进深六间，重檐歇山顶，采用减柱法扩大空间，周围有廊道环绕，是中国现存古建筑中“副阶周匝”的最早实例。殿前有著名的鱼沼飞梁，是一座十字形古桥，造型独特。

                 

     

如果院落是在横向上塑造秩序，那能解释竖向上秩序的，除了高大的台基和陡峭的崖壁，最震撼就是塔了。

我们在旅程第二日下午前往应县木塔，刚从悬空寺峭壁上感受到自然的震撼，便能立刻体会到人造的恢弘。

还在应县五公里之外时，木塔已经穿入我们视野，随后的几个小时，它的身影一直悬挂在应县的天际中。 木塔五层六重檐，六十七米高，立在四米的夯土基座上。 成百上千朵斗拱环绕其中，每层斗拱层托起向外延展两米的平座，完美诠释了匾额上“峻极神工”的姿态 。

应县木塔，全称佛宫寺释迦塔，位于山西省朔州市应县，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年），是中国现存最古老、最高的纯木结构楼阁式佛塔，也是世界上现存唯一一座千年木塔。

       

                   

           

                           

               

               

布局和高度之外，建筑的细部也会强化秩序的象征。

华严寺、善化寺、佛光寺等等的大雄宝殿都用上了庑殿顶，代表着最高等级的建筑； 悬空寺附近的永安寺和应县木塔边上的净土寺里看到的各式各样的藻井。 藻井代表着天穹，集雕刻、彩绘和贴金工艺为一体，装饰龙、凤、莲花、八卦等图案，象征着神圣与权力 。

善化寺藻井，采用斗八藻井（八边形向上收拢的穹顶），外层为方形井口，内层过渡为八角形，顶部中心饰垂莲柱，属宋辽时期典型“天宫楼阁”式藻井。

       

         

净土寺大雄宝殿藻井以梁枋划分为九宫格，形成九个独立藻井，中央当心间藻井最大，其余八格分布于四周。这种“九宫式”藻井布局打破了传统单藻井的常规，成为现存唯一实例。有人戏称，它是天花板的“天花板”。

           

             

大同永安寺的藻井，该藻井承袭宋辽斗八藻井传统，又创新性融入楼阁式木雕，被学界视为元代小木作典范，印证了北方宗教建筑从程式化向世俗化的过渡。

               

               

在旅行时，我们看到建筑，看到建筑的环境，也关注建筑周围的人。

这是许多建筑遗产面临的问题，让建筑像个展品一样被供养，还是让周边的人也参与到它的血液循环中。 从人道主义说，我们会选后者。 可是，周边真的有人吗？

南禅寺蜷缩在一个比佛光寺更偏僻的角落，虽然比佛光寺更古老，可是来的人却不那么多了，只有我们和一队高校师生 。

 

山西南禅寺建于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殿内保存17尊唐代彩塑，包括释迦牟尼佛、文殊、普贤菩萨及护法天王像，造型与敦煌莫高窟彩塑风格一致。

 

这些古寺周围都是老人，听他们说，孩子们都去县城，但他们还留着。 我们和南禅寺外卖核桃的老人合了影， 他笑得十分 开兴，也许不只在于这天向他买 核桃的人多了， 更多的是因为 和他说话的人 多了 。

 

与我们同行的小姐姐和老人合影

 

在平遥的最后一天，我们 匆匆穿过充满商业气息的主街 ，然后剩余时间游 走在主街之外的巷子中，那里面建筑零碎，墙体倾斜，不过院子都是完整的。

一家卖醋的老板向我们展示他烧醋的后房，说山西像他这样手工酿造的老陈醋不多了。 这种巷子的存在也大概说明即使在最繁华的街区，山西也还保留着传统的生产空间和社区关系 。

       

       

                   

           

             

平遥古城中不太引人注目的小巷

               

               

古老，意味着记忆的保留，也释放着衰落的信号——经济的衰落，或是精神性的衰落。 一踏上山西的土地，我们便能感受到贾樟柯常刻画山西土地上的那种困顿感——现代文化和传统观念的对抗。

过去，我们会用现代思维毫不留情地批判旧有的一切，然而建筑是不可逆，一旦做出改变， 可能 就会带来更加糟糕的后果。

我们很难用单一思维去权衡其中的利弊。大同有许多新修的建筑，云冈石窟上粗糙滑稽的鸱吻和走兽，让进入云冈石窟的这出戏剧，在开幕时显得特别荒诞；华严寺新修的高大阁楼喧宾夺主，夺走了最后大殿的高光；大同古城过于庞大，导致许多街道看起来都是荒废且重复，施工进度也许被其他因素拖累了……这里面似乎有种种因为追求速度导致的困境。

但是不迈出步伐，也有近在眼前的危机。应县木塔的维系已迫在眉睫，媒体们赞美它的雄伟，常拿来和比萨斜塔对比，证明它的倾斜多么震撼。 其实 比起震撼，我们更应该担忧，细看许多木塔的细节，斗拱、梁柱都有明显的破损，这些木头已经承重了一千多年，它们还能继续坚持多久，我们无法预知。可是如果冒然纳入现代材料和结构，可能会进一步加速它的瓦解。于是它便僵持在那里，等待着更好的手术方案。

云冈石窟新修的建筑的屋脊都有一些简化的走兽，虽然形式取自壁画中的意象，但显得粗糙滑稽。

       

         

华严寺大雄宝殿原本应该“戏剧”上的高潮，但是由于它旁边新修建筑的体量过大，某种意义削弱了它的气势，使得人们在循着流线抵达宝殿时，情感的升华也被削弱了。

           

             

细看应县木塔上的构件，已经有非常明显的破碎和损坏，拯救木塔的行动迫在眉睫。

               

               

山西建筑得到了更多了关注，意味着更多的旅游，更多的收入，可能有更多的资金来维系这些古老建筑的生命。

当然，建筑的生命，并不只是来自自身的顽强。有人的建筑，才有生命。

       

摄影  / 南柯   文  / 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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