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士昭教授：全过程工程咨询发展任重道远

Q1

记者：自2017年2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建筑业持续健康发展的意见》提出“培育全过程工程咨询”以来，已历时7年。您怎么看待7年来的全过程工程咨询工作？您认为，当前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亟须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丁士昭：

2017年2月 ，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促进建筑业持续健康发展的意见》，在完善工程建设生产组织模式方面提出“培育全过程工程咨询”；2023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质量强国建设纲要》，提出“鼓励发展全过程工程咨询”，并将其列为“打造中国建造升级版”的重要内容。

7年来，全行业都很关心全过程工程咨询的推进实施，随着国家与地方层面政策不断推出、各地宣贯落实、全国试点地区和企业名录发布、诸多项目落地实施等，全过程工程咨询在我国不断推进，取得了可喜的成果：由国家、地方、行业组织编制出版的相关标准已近20个，行业也召开了很多高规格的全过程工程咨询方面的会议、论坛进行研讨交流，一些试点项目落地并取得了良好成效等。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进一步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还面临较多困难。我认为，未来要推进好全过程工程咨询，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其中亟须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正确理解全过程工程咨询。

Q2

记者：全过程工程咨询已推进实施7年，为何您认为当下亟须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正确理解全过程工程咨询呢？

丁士昭：

全过程工程咨询，是中国文件的提法，国际上称为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全过程工程咨询的文件发布后，社会上有很多疑问：全过程是怎么一个过程？是一个小过程还是一个大过程？工程咨询是项目管理还是造价，是1+N还是其他，等等。我认为，全过程工程咨询不能根据字面去理解，国际上很清晰，是生命周期。生命周期对建设工程项目来讲，就是从项目没有，到想要有、想要投资、想要在某一个地方建设，一直到建设、运行、拆除、土地恢复原状。全过程工程咨询能不能真正搞好，与组织、管理、经济和技术分析及相应对策、措施相关。行业必须要清晰的是，全过程工程咨询不是一种合同类型，而是一种生产组织模式。

全过程工程咨询从在国家文件中出现到现在已经7年，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理解，但我认为很重要的是，要理解全过程工作咨询是怎么产生的？要对全过程工程咨询进行推广的话，一定要了解它的初心。它产生的最初原因是设计单位为提升服务质量、拓展服务范围，与工程管理单位紧密合作（或兼并），将项目前期、设计阶段、施工阶段和运营期的问题作为一个工程项目生命周期整体系统分析解决。它的产生是由于工程建设的买方（业主）跟卖方（设计单位、工程管理单位等单位）都有需求。对于卖方，如设计单位，他们希望不单单只做设计，还要做工程管理，扩大自己的业务范围，提高服务质量，实现高质量建设，也可获得更多的收入。对于买方（业主）来讲，国际上的投资商要求工程管理咨询和设计要做到一站式服务。一站式服务，就像一艘大的游轮，在游轮上可以吃饭、睡觉、看电影、跳舞、体育锻炼，买方希望卖方提供综合性的服务，扩大服务范围，不是碎片化的工作，而是一个集成化的工作。所以，全过程工程咨询应运而生。

全过程工程咨询的理论基础是什么？国际上很明晰，就是运用整体性治理理论，即把零碎的元素打造成integration，结合起来实现整体性治理。整体性治理理论和市场的需求，推进了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的融合发展。

Q3

记者：国家发展改革委、住房城乡建设部联合发布的《关于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发展的指导意见》提出，鼓励多种形式的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模式。在全过程工程咨询推进的过程中，设计、监理、造价等专业咨询服务机构都积极参与牵头全过程工程咨询，也导致了对于全过程工程咨询的概念、本质以及内涵的理解不同。目前，国内的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多采用“1+N”的模式，对此，您怎么看？

丁士昭：

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国家层面主要出台了《关于促进建筑业持续健康发展的意见》（国办发〔2017〕19号）和《关于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发展的指导意见》（发改投资规〔2019〕515号）两个文件，这两个文件的重要精神就是“1+N”？我认为，如果是“1+N”，那就是行业对全过程工程咨询理解的异化。

工程咨询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几十年来，因为社会上对它产生的不同理解，国家发展改革委多次发布文件进行定义：1984年，原国家计委发布第一个关于工程咨询的文件，提出“工程咨询是工程设计的拓展和延伸”。但是，社会上有人质疑工程设计本身是否属于工程咨询？为此，原国家计委于1994年下发第二个相关文件，将工程设计纳入工程咨询的范围。由此，大家理解了工程咨询不仅仅是项目管理、造价、招投标等，工程设计无疑属于工程咨询的范畴。1998年，原国家计委再次下发文件指出，要“尽快形成为固定资产投资全过程服务的咨询设计服务体系”。2010年，国家发展改革委下发文件明确，工程咨询是一个行业，工程咨询业与FIDIC包括的服务是一致的。

2012年，原建设部勘察设计司司长、中国勘察设计协会原理事长吴奕良出版《纵论中国工程勘察设计咨询业的发展道路》一书，书中写明国际上对工程咨询业业务范围的解释：“工程咨询业”作为一个独立的行业，在国际上已有近百年的发展历史，其业务范围通常包括投资机会咨询、规划、选址、可行性研究咨询、环境影响评价、安全评价、节能评价、融资咨询、设备材料采购咨询、施工监理咨询、生产准备咨询、后评价咨询等。“工程咨询业”的称谓简捷而内涵广泛，涵盖固定资产投资建设全过程，也被国际社会和WTO、FIDIC所广泛承认和采用。由此可见，工程咨询业的业务范畴和WTO、FIDIC的有关规定是一致的，并不是现在社会上较多认为的，设计是设计、工程管理是工程管理。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内在联系紧密，相互依存、相互影响。

近年来，全国召开了很多全过程工程咨询论坛，我也参加了不少，论坛的规模越来越大，有的提项目管理一体化、有的提以项目管理为龙头+其他，等等。也有造价公司提出，以造价为龙头来引领全过程工程咨询。项目管理能引领设计吗？造价能引领设计吗？最近几年，行业召开了那么多的论坛，很多协会、学会也都出了团标，但思想却尚未统一，往往都是从局部的利益出发并提出“1+N”。用“1+N”的模式将全过程工程咨询的模式简单固化，并不利于全过程工程咨询的推广发展。要做好全过程工程咨询，就必须做好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的融合。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要融合就必须是以设计引领的工程顾问服务。

Q4

记者：在国际上，通常将全过程工程咨询定义为“生命周期工程顾问（Lifecycle Consuntant）”。那么，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模式具有哪些特征和趋势？

丁士昭：

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是一种生产组织模式，“以设计为主体”是国内发展全过程工程咨询的核心要义。自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这一概念在国际上提出以来，国际上规模大的设计公司率先积极进行转型并开创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服务，在传统设计服务的基础上探索新型全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的设计服务，提出在工程项目中以“可持续建设”为指导这一新理念，并发展多元化的服务类型，拓宽服务范围，强调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相互融合共同参与项目。同时，这些国际化大型设计公司采用全球布局的策略，积极吸收经验丰富的顾问工程师团队以及国际人才，开展新型国际合作，以适应自身和社会的发展需求。

具体来说，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具有以下九个特征和发展趋势：一是规模特大、实力雄厚的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跨国性工程顾问公司，在全球率先启动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服务，主要包括项目前期研究、项目规划、工程设计、工程管理和运营期管理服务等；二是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跨国性工程顾问公司为提升、扩大和开拓工程顾问服务，呈现出利用金融手段进行企业兼并和重组的发展趋势；三是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大型工程顾问公司为适应发展需求，全球布点、构建网络型组织、吸收多国人才，创新开展多种国际合作新模式，实现全球化服务；四是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大型工程顾问公司积极开展创新研发，提供以可持续建设为指导的工程顾问服务；五是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大型工程顾问公司在提供传统设计服务的同时，积极开拓新型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服务，如提供系统性问题一站式整合服务；六是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大型工程顾问公司重视开拓综合性很强的多元化服务，包括各种工程类型工程的顾问服务（房屋建筑、工业建设、基础设施）以及建筑设备工程、环境工程和水务工程等的顾问服务；七是国际生命周期工程项目顾问服务以设计为主体，关注和工程管理咨询服务的融合发展；八是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大型工程顾问公司注意拥有国际著名的规划和建筑设计团队；九是以工程设计为主体的大型工程顾问公司重视拥有一批设计、施工和工程管理经验非常丰富的顾问工程师。

这些特征和趋势，恰恰是国内全过程工程咨询行业发展的新方向、新导向，可供借鉴、参考。

Q5

记者：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酬金计取问题一直是业内关注的话题。业内普遍认为，由于酬金计取方式、方法不够明确，某种程度上也阻碍了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的快速推进。对此，您怎么看？国际上是如何解决全过程工程咨询酬金计取的？

丁士昭：

2017年2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促进建筑业持续健康发展的意见》、2019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和住房城乡建设部联合发布的《关于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发展的指导意见》，都提出我国要编制全过程工程咨询的技术标准、酬金标准、标准合同，但目前上述标准并没有面世。

全过程工程咨询最核心的工作包括两部分：一个是设计，另一个是工程管理。二者之间有很多内在的联系，对此较清晰的是德国的国家标准。例如，德国的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由两个行业组织发布文件，都得到国家政府的认可，相当于法律文件，如果不执行就要作违法处理，非常严肃。德国是社会市场经济，美国是完全的市场经济，两者是有区别的。社会市场经济是在国家宏观控制下的市场经济，所以，德国对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的咨询都有酬金标准。在招投标过程中，如果签订合同的酬金低于国家规定的酬金标准，会被作为违法进行处理，上不封顶。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两大板块要像揉面团一样融合起来，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有很多内在的紧密联系，相互依存、相互影响。所以，在德国、在国际上对工程设计和工程管理的融合发展非常重视。

设计和管理要融合发展，首先要有相应的社会组织，要确定设计究竟做什么、工程管理究竟做什么？对此，德国有两个行业规定，一个是《建筑师和工程师服务酬金条例（HOAI）》（以下简称“HOAI”），一个是德国工程师和建筑师费用条例委员会编制的绿皮书系列。

HOAI规定了全生命周期基本设计服务和设计延伸服务的标准，并对德国的建筑师和工程师的服务酬金作出了明确规定，费用与服务内容有关系。作为德国建筑和工程领域的重要法规，HOAI对规范收费标准、保障服务质量发挥了重要作用。在HOAI中，对建设项目类型进行了明确划分，不同的项目类型也对应不同的服务内容与计费标准。HOAI划分了建筑师与工程师参与项目建设的九个服务阶段，即项目基本情况、初步设计、扩初设计、报批设计、施工图设计、准备招投标、参与招投标、项目监控–现场施工管理及文档工作、项目维护，并针对不同的项目类型明确了各个阶段的服务内容及收费比例。

原建设部对这个问题相当重视，2000年前后专门派遣人员到德国去考察，后来又邀请德国的行业协会相关负责人到北京来讲解HOAI。对房屋建筑来讲，它根据房屋建筑的简单和复杂程度将其分成了6个不同的复杂类型。当建造新建筑时，根据它的占地面积、复杂程度，像查数学用表一样，就可以查出得到的酬金是多少、占总投资的百分比是多少，如果签订合同的酬金低于酬金标准是违法的。HOAI对我国有关组织在设计的酬金及改革问题上有很大的影响，直到现在依然被标注为参考文本。

德国工程师和建筑师费用条例委员会编制的绿皮书系列中的Heft9和Heft19也对酬金标准作出规定。Heft9，全称为《建筑和房地产项目管理–服务和酬金标准》，是德国关于房地产项目管理的指南，其旨在为建筑和工程领域的专业人士提供一套系统的项目管理方法和标准。Heft19，是德国建筑和房地产项目管理的补充服务指南，详细介绍了在建筑和房地产项目管理中的补充服务内容和相应的报酬标准。这些额外服务包括但不限于新建/现有建筑的项目开发（建设用地开发）、项目利益相关者管理、多项目（项目集）管理、风险管理、项目投融资控制–面向股东/投资者及其监督机构的控制、价值工程、验收管理、技术设备验收管理、基础设施项目的项目管理、用户项目管理、商业房地产租户协调服务等。

迄今为止，在全球范围内大概只有德国有项目管理的任务清单，其他国家似只有一些标准。所以，德国的任务清单和酬金标准可以作为我国编写全过程工程咨询服务指南的参考。

Q6

记者：在国家大力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当下，您认为行业应如何通过大力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来推动行业变革、促进行业发展？

丁士昭：

新质生产力是以科技创新为主的生产力，是摆脱了传统增长路径、符合高质量发展要求的生产力，是数字时代更具融合性、更体现新内涵的生产力。按传统的概念和理论，建筑工程项目管理的主要任务是项目的投资控制、进度控制和质量控制等。近年来，在国际项目管理领域出现“项目管理2.0”和“项目经济”，引起了颠覆性的变化。“项目管理2.0”强调了项目的目的是交付价值，而不仅仅是交付物（建筑产品），把价值交付体系直接表达了出来。价值可表现为经济价值、社会价值、理论价值、政治价值等多种形式。

美国项目管理学会原董事会主席罗德里格斯在“50大思想家欧洲商业论坛”指出，“项目经济”是新型管理理论体系，提出了关于项目的新定义：“项目是价值创造和社会变革的基本手段”。这也彻底改变了传统项目管理关于项目的定义。他在《项目经济到来》一文中提到，项目经济取代运营将成为我们时代的经济引擎。2027年，全世界将会有8800万人从事项目管理工作，项目导向经济活动创造的价值将达到20万亿美元。这些新的理念，将推动工程建设相关专业教育（土木工程和工程管理专业等）的发展，将促进工程建设相关行业的科技创新和行业价值的提升，有利于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

我们必须要认识到，全过程工程咨询并非一种特定的合同模式，而是一种生产组织模式，有望推动生产力的发展，进而形成一种更为先进的生产力形态。

Q7

记者：您认为，未来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行稳致远还有哪些工作要做？

丁士昭：

我认为，未来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发力：一是强化知识驱动。二是政府引导，充分发挥行业的积极性。三是行业协会、学会多出台一些“指南”或“实践指南”等。

Q8

记者：您对行业企业推进全过程工程咨询有何寄语？

丁士昭：

为更好地推动全过程工程咨询健康发展，建议工程咨询企业要更好地理解全过程工程咨询的理念精髓，积极借鉴国际先进经验推动转型发展。目前，国内工程管理咨询与工程设计相互融合的程度还不够，这就要求国内工程咨询企业在转型发展时要注重工程管理咨询服务和设计服务的融合发展，将服务范围向前端和后端做延伸，重视项目前期规划管理和设计阶段的融合发展以及和设计服务商长期合作的融合发展，从而提升服务水平。